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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治六年的腊月,朔风如刀,狠狠刮过西安城头。

那风卷着关中平原积蓄了一冬的寒意和干燥的黄土,打在脸上,生疼生疼。

天幕低垂,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,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,将这座千年古都彻底碾碎。

总督衙门后堂,门窗紧闭,却依旧挡不住外面透骨而入的寒气,更挡不住那隐隐约约、随风飘来的凄惶哭喊。

那是无家可归的流民,在严寒与绝望中发出的最后悲鸣。

偌大的厅堂里,只余下正中一个巨大的铜炭盆,几块上好的银炭在灰白余烬里苟延残喘,散着微弱而吝啬的红光,非但未能驱散寒意,反而映得四周的阴影更加深重、更加冰冷,如同凝固的墨汁。

新任陕甘总督左宗棠,就坐在这片摇曳不定、近乎熄灭的微光边缘。

他身上簇新的麒麟补服官袍,在这幽暗里显得异常沉重,几乎要将他单薄、微驼的肩背压垮。

那顶沉重的暖帽摘了放在一旁,露出花白稀疏的鬓角。

一张脸孔棱角分明,颧骨高耸,双颊深陷,刻满了风霜与焦虑的纹路。

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,此刻却像淬了火的寒星,正死死盯着面前桌案上摊开的一份份文书,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连同它所承载的噩耗一起烧穿。

一份是前任总督杨岳斌的请罪辞呈,字迹潦草,力透纸背的绝望几乎要撕裂纸背:

“兰州失陷,臣罪万死!叛回势大,盘踞金积堡,窥伺陇东;西捻流寇,复自豫入陕,如入无人之境……臣心力交瘁,实难支撑,恳请天恩,准臣开缺回籍……” 。

“兰州失陷”

四个字,像四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左宗棠的心头。

西陲重镇,竟至沦亡!这败局之惨烈,远比他离京时听闻的更为触目惊心。

另一份是刚刚送达的六百里加急军报,墨迹犹新,带着驿站快马疾驰的尘土腥气:

“……西捻悍酋张宗禹,率众数万,已破潼关,连陷华阴、渭南!其势汹汹,前锋哨骑已出没于灞桥、临潼,距西安不足百里!关中震动,百姓奔逃……”

捻军的马蹄,几乎已踏到了总督衙门的门槛外!兵锋所指,正是他立足未稳的西安!

还有一份,则是来自西北腹地的密探呈报,字字如针:

“金积堡回酋马化龙,自号‘统理宁郡两河等处地方军机事务大总戎’,筑寨连营,广积粮秣,操练部伍。其势已成,与西捻张宗禹似有联络,暗通声气,欲分陕甘而治……”

这分明是心腹之患,一个割据自立、磨刀霍霍的国中之国!

“砰!”

一声沉闷的巨响,打破了死寂。是左宗棠的拳头,裹挟着无处宣泄的雷霆之怒,狠狠砸在了坚硬冰冷的紫檀木桌案上。

案上的笔架、墨盒、镇纸,乃至那几份催命的文书,都猛地一跳。

炭盆里奄奄一息的灰烬,被这震动激起几点微弱的火星,挣扎着闪烁了一下,旋即彻底湮灭在浓重的黑暗里。

“糜烂至此!糜烂至此!” 左宗棠的声音嘶哑,如同砂纸摩擦着枯木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,带着血沫和铁锈味。

他猛地抬起头,那如寒星般的目光扫过堂下肃立、大气也不敢出的几位幕僚和亲信将领,王德榜、刘松山、周开锡,还有几个核心的文案师爷。

众人的脸在幽暗中都绷得紧紧的,写满了焦虑和惊惧。

“杨厚庵(杨岳斌字)无能!弃守疆土,罪不容诛!”

左宗棠的怒火首先倾泻在前任身上,旋即话锋如刀,直指当前:

“张宗禹欺我关中无人!马化龙更是狼子野心,欲裂我疆土!这陕甘两省,已是遍地烽火,危如累卵!”

他的胸膛剧烈起伏,粗重的呼吸在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幕僚中资格最老的秦师爷,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,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:

“大帅,情势危殆!西捻数万之众,剽悍异常,其游骑已近在咫尺。当务之急,是速调重兵,拱卫西安!若省城再有闪失,则西北大局,彻底崩坏矣!”

他的话语,立刻引起一片压抑的附和声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左宗棠身上,等着他下令调兵守城。

左宗棠的目光却越过众人,投向窗外那一片混沌的、被风沙和哭喊笼罩的黑暗。他没有立刻回应。

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一滴流逝,只有炭盆里偶尔传来一声极轻微的、灰烬塌落的“噗”声。

良久,左宗棠眼中那狂涛般的怒火,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按捺下去,渐渐沉淀,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、更为冷硬的决绝。

他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、不容置疑的力量,穿透了弥漫的恐慌:

“慌什么?”

两个字,如同冰水浇头,让堂下众人猛地一凛。

“西捻剽悍,流动作战是其长。”

左宗棠的声音清晰而冰冷,条分缕析,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。

“我若仓促迎击,以步卒追其飘忽铁骑,正中其下怀!疲于奔命,反为其所乘。此其一。”

他顿了顿,目光如电,扫过众人的脸:“金积堡马化龙,坐拥坚城,经营日久,已成气候。此乃心腹大患!若我大军尽出追剿西捻,腹地空虚,此獠必趁虚而出,断我后路,焚我粮秣。届时前有狼,后有虎,进退失据,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!此其二。”

“其三,” 左宗棠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,“陕甘久经战乱,民生凋敝,十室九空。我六万大军,人吃马嚼,每日耗费钱粮巨万!粮道何在?粮秣何来?若不能‘因粮于敌’,或确保后方稳固、粮道畅通,大军一旦深入,粮草不继,则军心必乱,不战自溃!”

他猛地站起身,瘦削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影子。

手指重重地点在桌案上那份关于金积堡的密报上:“所以,不能急!急则生乱,乱则必败!”

“那……大帅之意?” 心腹大将王德榜,一向沉稳寡言,此刻也忍不住开口询问,眉头紧锁。

他是左宗棠倚重的中路支柱,深知主帅脾性,这“不能急”三字背后,必藏有惊雷。

左宗棠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将这满屋的寒意和压力都吸入肺腑,再化作胸中丘壑。

他踱回桌案后,拿起一支粗硬的狼毫笔,蘸饱了浓墨,却悬在铺开的白纸上空,并未落下。

“本督方略已定,”

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沉静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。

“八个字:缓进,急战;先捻,后回!”

“缓进!” 他目光扫视众人,“非是畏敌不前,而是谋定后动。当务之急有三:其一,稳固根本——西安乃我中枢,不容有失。德榜!” 他看向王德榜。

“标下在!” 王德榜立刻挺直腰板,抱拳应声。

“着你统领中军主力,坐镇西安!严密城防,肃清近畿,弹压地方,务必稳住阵脚,使西安固若金汤!此为定海神针,不容丝毫闪失!” 左宗棠的命令斩钉截铁。

“标下遵令!人在城在!” 王德榜的声音沉稳如山。

“其二,屯粮聚兵,疏通后路。” 左宗棠继续部署,笔尖终于落下,在白纸上勾勒出第一条粗重的墨线。

“传令各府州县,全力征购、转运粮秣,于西安、凤翔、乾州等处广设粮台!凡有贻误、克扣、盗卖军粮者,立斩不赦!命南路周开锡!”

“末将在!” 身形精干、眼神锐利的周开锡踏前一步。

“着你统领南路大军,即刻开拔!” 左

宗棠的笔锋指向地图南部,“出蓝田,经商洛,扫荡南山残匪,确保我由鄂、豫入陕之粮道咽喉!同时,严密监视秦岭以南动向,堵死西捻可能的南窜之路!此路崎岖,务必谨慎,步步为营,遇敌则聚而歼之!”

“末将明白!粮道在,大军命脉在!” 周开锡抱拳领命,眼中精光闪动。

“其三,” 左宗棠的笔锋陡然向北,重重一点,落在地图上那个令人心悸的“金积堡”位置,墨迹几乎要晕透纸背,“直捣黄龙,震慑群丑!刘松山!”

“老帅!” 早已按捺不住的湘军宿将刘松山,声如洪钟,猛地抱拳。

这位以勇猛刚烈着称的军中猛将,眼中燃烧着渴望战斗的火焰。

左宗棠看着他,眼神锐利如刀:“着你统领北路精锐,以本部为先锋,配属马队、炮队,克日启程!出同州,渡洛水,经鄜州、延安,给我**直扑金积堡!”

“末将得令!” 刘松山的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,“定叫那马化龙老儿,知道我湘军刀锋之利!”

“记住!” 左宗棠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,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,。

“此去北路,路途遥远,回逆狡诈,堡寨坚固。你的任务,是进逼!是震慑!是锁困!而非强攻!”

他盯着刘松山因急切而有些发红的眼睛,“稳扎稳打,步步为营,沿途择险筑垒,扼其要道。将金积堡给我死死围住,钉死在那里!使其不敢妄动,不能分兵南下与西捻合流!更要让那些首鼠两端、观望风色的回部头领看看,朝廷天兵已至,负隅顽抗是何下场!此乃‘屠龙’之前提,绝不可贪功冒进,坏了全局!你可能做到?”

刘松山脸上的亢奋稍稍收敛,他深知左宗棠治军之严,更明白主帅战略的深意。他深吸一口气,重重抱拳:“左帅放心!松山省得!定如一颗钉子,死死钉在金积堡门口!绝不让那马化龙,迈出堡门半步,也绝不让一粒粮食,运进他堡中!”

“好!” 左宗棠目光如炬,扫过堂下诸将,“中路稳守,南路护粮锁南,北路锁北困龙!此三路齐发,根基乃固,后路无忧,恶龙被困!待此三事稍定,粮秣渐充,便是——”
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音,“雷霆一击,尽剿西捻之时!”

他掷下毛笔,那狼毫笔尖饱蘸的浓墨在纸上洇开一大团深重的阴影,如同即将倾泻而下的乌云:

“告诉张宗禹,他猖狂的日子,到头了!本督要让他这流寇,在这八百里秦川,陷入泥沼,插翅难飞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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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去春来,寒意料峭的西北风依旧在黄土高原上纵横驰骋,卷起漫天黄尘,却终究掩不住一丝大地深处悄然萌动的、属于同治七年的新绿。

左宗棠的方略,如同精密的机括,在陕甘大地上缓慢而坚定地运转起来。

西安城头,王德榜的身影如同生了根。

他麾下的湘勇日夜轮值,城墙上旌旗猎猎,刀枪耀日。

每隔百步,新铸的劈山炮乌黑的炮口森然指向城外旷野。

城门处盘查森严,城内宵禁厉行,昔日因西捻逼近而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,被一种外松内紧、井井有条的秩序所取代。

王德榜每日巡城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垛口,每一队巡哨。

他深谙主帅心意,西安不仅是中枢,更是整个战略棋盘上那颗最关键的、绝不能动摇的“眼”。

他不仅要守住城池,更要让这座城成为一座巨大的兵营和粮仓,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血。

秦岭深处,周开锡的南路大军如同一条坚韧的锁链,沿着崎岖的古道蜿蜒向南。

战靴踏破溪涧的薄冰,刀锋劈开丛生的荆棘。

他的战术果决而狠辣,对盘踞山隘、袭扰粮道的零星匪股,一经发现,立刻集中优势兵力,以雷霆之势扑灭,不留后患。

一座座简易而坚固的哨卡、粮站,如同钉子般楔入南山险要之处。

从湖北老河口,经郧阳、漫川关,直至商洛、蓝田,这条维系着六万大军生命线的粮道,在周开锡的刀锋护卫下,艰难却顽强地贯通了。

一车车粮食、一驮驮军械,开始沿着这条生命线,络绎不绝地流向西安大本营。

周开锡坐镇龙驹寨(今丹凤县),扼守着这条咽喉要道,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南方的层峦叠嶂,严防西捻可能的狗急跳墙。

而最北面,刘松山率领的北路湘军,则像一柄沉默却势大力沉的铁锤,裹挟着风雷之势,一路向北凿去。

渡过浊浪翻滚的洛河,穿过沟壑纵横的鄜州(今富县)塬梁,兵锋直指陕北重镇延安府。

沿途所遇小股回骑骚扰,刘松山毫不手软,以绝对优势兵力碾压过去。

他牢记左宗棠“稳扎稳打”的严令,绝不贪功冒进。每攻克一地,必留兵驻守,并驱使降卒、征发民夫,就地取材,伐木取石,在关键路口、高地,修筑起一座座坚固的营垒、寨堡。

这些据点互为犄角,如同巨大的锁链,步步为营,坚定地逼向那个最终的目标——金积堡(今宁夏吴忠金积镇)。

金积堡,这座被马化龙经营得如同铁桶般的回民军大本营,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惊惶之中。

堡墙高耸,垛口后闪动着警惕而焦虑的眼睛。

探马流星般穿梭,将北路湘军步步紧逼、筑垒锁困的消息不断带回。

“大总戎!刘松山那匹夫,已抵安塞!正在马家沟修筑大营,扼住通往绥德、米脂的要道!看样子是要彻底截断我们东出之路!” 一名头领声音急促,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。

马化龙端坐在铺着虎皮的大椅上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
他年约五旬,身材魁梧,一部浓密的络腮胡修剪得整整齐齐,眼神锐利如鹰隼,此刻却充满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。他挥了挥手,斥退报信的头领。宽阔的大厅里只剩下几个心腹。

“好个左骡子!好一招‘锁龙’!” 马化龙的声音低沉而冰冷,带着西北汉子特有的沙哑。

“他不来打我,却像条毒蛇,一圈一圈地盘上来,勒紧我的脖子!” 他猛地一拍扶手,“筑营!垒寨!他这是要困死我们!想让我们在堡里饿死、冻死!”

“大总戎,不如趁他立足未稳,我们尽起堡中精锐,杀他个措手不及!” 一个满脸横肉、性情火爆的头领嚷道。

“糊涂!” 马化龙厉声呵斥,“左骡子用兵,岂是杨岳斌可比?他巴不得我们出堡野战!刘松山是湘军宿将,麾下皆是百战精锐,还有炮队!我们弃坚城之利,去平原与他硬碰,正中其下怀!”

他站起身,走到巨大的堡寨模型沙盘前,手指重重地点在堡外那些代表湘军营垒的密密麻麻小旗上。

“看看!看看这架势!他是要耗死我们!传令下去,各部严守堡寨,深沟高垒,囤积粮草,没我的命令,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!我倒要看看,他左骡子能围到几时!关中还有个张宗禹呢!他左骡子能有多少兵?”

话虽如此,马化龙的心中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。

左宗棠这看似缓慢笨拙的“锁困”之策,比疾风暴雨般的进攻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无力。

堡内人心浮动,粮草消耗巨大,与外界的联系正被一点点掐断。

他知道,自己这只盘踞西北的“恶龙”,已经被一条无形的、却越来越紧的铁链,牢牢锁在了金积堡内。

一股冰冷的寒意,悄然爬上他的脊背。

西安,总督行辕。左宗棠的书房灯火通明,彻夜不息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墨香、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,以及一种无形的、紧绷的焦灼。地图铺满了巨大的桌案,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路人马的进展、据点位置、粮台设置。

代表北路刘松山部的蓝色箭头,已深深楔入延安府地界,数个代表新筑营垒的三角符号,如同獠牙般指向金积堡。

代表南路周开锡的绿色线条,则稳稳地贯通了秦岭古道,几个关键的粮站位置被打上了醒目的朱砂印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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