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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69年春,陕西榆林绥德城外的军营,在刘松山离营后的第七个时辰,彻底陷入一种绷紧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
白日里操练的喧嚣早已消散,连巡哨兵士的脚步都刻意放得轻悄,仿佛生怕惊醒什么蛰伏的凶兽。

唯有营中几处高悬的气死风灯,在越来越急的夜风中挣扎摇曳,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泥地上投下扭曲、颤抖的阴影,如同鬼魅无声的舞蹈。

刘锦棠独自坐在叔父刘松山那座略显空旷的中军大帐里。

帐内炭盆烧得正旺,暖意融融,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郁。

二十五岁的年纪,轮廓已如刀劈斧凿般分明,透着一股远超同龄人的冷硬与锋锐。

他卸了沉重的甲胄,只穿着深青色的棉袍,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,像一杆随时准备刺出的钢枪。

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《练兵实纪》,目光落在字行间,心思却早已穿透厚重的帐帘,飘向营盘深处那片令人不安的阒寂。

那份沉寂,不是安宁,而是暴风雨前令人心悸的窒息。营中哥老会的暗流,他并非一无所知。

那些隐晦的切口、秘密的聚会、士卒眼中偶尔闪过的异样光芒……像无形的蛛网,早已悄然缠缚住这支跟随叔父转战多年的老湘营。

叔父刘松山,那位以刚毅果决闻名的陆路提督官,此刻正远在榆林督办粮秣,远离这随时可能爆发的旋涡。

刘锦棠放下书卷,指尖无意识地滑过腰间佩刀冰冷的鲨鱼皮鞘。

刀名“破虏”,是叔父在他十八岁初临战阵时所赠,饮过不止一个逆贼的血。

刀身的寒意,此刻竟与他心底那份不祥的预感隐隐呼应。

突然,一声极其短促、又极其凄厉的惨嚎,如同淬了毒的钢针,猛地刺破了凝固的夜色!

声音来自营盘东侧,正是储存军饷、粮秣的重地所在!

刘锦棠全身肌肉瞬间绷紧,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。

他没有丝毫犹豫,右手闪电般抓起桌上的佩刀,左手已撩开帐帘冲了出去。

帐外凛冽的寒风如同冰水,狠狠灌了他一脖子,却让他头脑更加清醒锐利。

眼前的景象,让这位久经战阵的青年将领瞳孔骤然收缩!

营盘东面,火光冲天!浓烟翻滚着,裹挟着无数疯狂跳跃的火舌,贪婪地吞噬着粮仓和饷库的轮廓。

那冲天的烈焰,将半边夜空染成一片狰狞的血红与诡异的橘黄。

更为刺耳的是,那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,已非一两个人的惨叫,而是数百、上千人喉咙里同时迸发出的狂乱嘶吼,混杂着刀枪碰撞的刺耳金铁交鸣、营帐被撕裂的布帛哀鸣,以及某种兽性勃发的、毫无意义的嚎叫!

“杀清妖!复大明!”

“开仓!分饷!活命!”

“宰了那些狗官!”

混乱而暴戾的呼喊声浪,裹挟着浓烟与热浪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地扑向整个军营的每一个角落。

无数人影在火光映照下疯狂地扭动、奔跑、砍杀。

火光勾勒出他们扭曲的面容,贪婪、恐惧、狂喜交织在一起,形同恶鬼。

忠于职守的巡哨士兵猝不及防,瞬间就被淹没在叛军疯狂的洪流中,只留下几声微弱的、迅速被淹没的惨叫。

营房被点燃,火光如同瘟疫,一处接一处地蔓延开来。

哗变!三千之众,如沸油泼水,彻底炸开了锅!

目标直指维系全军命脉的饷库粮仓!

刘锦棠的呼吸在寒风中凝成白雾,他死死盯着那片沸腾的火海与疯狂的人潮。

最初的震惊如同冰水浇头,但随即被一股更强大的、熔岩般的怒火取代。

这怒火并非失控的狂躁,而是冰冷、沉凝、带着毁灭意志的金属。

他猛地回头,厉声吼道,声音穿透营帐的厚帘:“备马!亲兵队!跟我来!”

亲兵队长张德彪,一个满脸虬髯的壮硕汉子,早已带着二十几名披甲执锐的亲兵肃立在帐外,人人脸色铁青,眼神里燃烧着同样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。

他们是刘锦棠一手带出来的精锐,也是此刻混乱营盘中唯一还勉强维系着阵型的队伍。

战马牵到,刘锦棠甚至没踩马镫,单手一按马鞍,人已如鹞鹰般翻身上马。

动作干净利落,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精准。

“上马!目标,饷库!”他的命令斩钉截铁,没有丝毫拖泥带水。

声音不大,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瞬间压过了远处传来的混乱喧嚣,清晰地敲在每个亲兵的心上。

“喏!”二十余人齐声怒吼,声震夜空。战马嘶鸣,铁蹄翻飞,溅起冰冷的泥块。

刘锦棠一马当先,破虏刀并未出鞘,只是稳稳握在手中,刀鞘尖端笔直地指向前方那片火光与血色的炼狱。

他的背影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,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,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,狠狠刺向叛乱的旋涡中心!

通往饷库的道路,已成修罗场。火光将地面映照得忽明忽暗,扭曲的人影在墙壁、营帐上疯狂舞动。

浓烟滚滚,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,令人作呕。

地上横七竖八倒伏着尸体,有被砍杀的哨兵,也有因争抢或内讧而倒下的叛军,粘稠的血液在冰冷的地面上蜿蜒流淌,又被杂乱的脚步踩踏成污浊的泥泞。

两侧的营房大多已被点燃,烈焰熊熊,热浪灼人,不断有燃烧的碎木和布片如流星般坠落。

刘锦棠率领的二十余骑,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,毫不犹豫地切入这片沸腾的混乱。

迎面撞来的叛军,眼中只有对财物的疯狂贪婪和杀戮的亢奋,看到这支人数不多却阵列森严、杀气腾腾的队伍,初时还嚎叫着试图扑上来拦截。

“挡路者死!”刘锦棠的声音如同冰河碎裂,在喧嚣中炸开。

他甚至没有拔刀,只是猛地一夹马腹,战马长嘶一声,带着惊人的冲力撞向最前面两个挥舞着腰刀的叛卒。

沉闷的撞击声响起,那两人如同破麻袋般被撞飞出去,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。

与此同时,他身后的亲兵队动了。张德彪一声暴喝:“杀!”二十余柄雪亮的长刀同时出鞘,寒光连成一片,如同死神的镰刀划破暗夜。

他们是刘锦棠亲手调教出来的锋刃,刀法简洁、狠辣,毫无花哨,每一次挥砍都精准地落在叛军的要害——脖颈、心口、腰腹。

刀锋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恐怖,温热的血液喷溅在冰冷的铁甲和马身上,瞬间又被寒风吹得凝固。

惨叫声此起彼伏,试图阻拦的零星叛军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。

然而,越靠近饷库,叛军的密度越大,抵抗也越发疯狂。

有人认出刘锦棠,惊惶地大喊:“是刘阎王的侄子!杀了他!”这喊声非但没有吓退叛军,反而激起了更多亡命之徒的凶性。

他们不再仅仅是抢劫,而是红着眼,嚎叫着,不顾一切地向这支小小的队伍扑来。

长矛、腰刀、甚至燃烧的木棍,雨点般袭来。

“结阵!锥形!”刘锦棠厉喝,声音冷静得可怕。他猛地拔出腰间的“破虏”。

刀身在火光映照下,划过一道幽冷的弧光,如同暗夜中苏醒的毒龙。

刀光一闪,一杆斜刺里捅向他肋下的长矛被齐刷刷削断矛头!持矛的叛军一愣,刘锦棠手腕翻转,破虏刀顺势反撩而上,动作快如电光!

那叛军只觉得咽喉一凉,所有的嚎叫戛然而止,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涌鲜血的脖子,颓然栽倒。

刘锦棠看也不看,刀锋一转,又格开侧面劈来的一刀,刀柄顺势狠狠砸在对方太阳穴上,清脆的骨裂声被淹没在周围的喊杀中。

亲兵们结成的锥形阵在刘锦棠这把最锋利的箭头带领下,艰难却坚定地向前突进。

每一次刀锋的挥动,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。

他们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逆行的铁甲战船,硬生生在疯狂的人潮中犁开一条血路。

刘锦棠的甲胄上已溅满血污,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(手臂被一支流矢擦过,火辣辣地疼),但他握刀的手稳如磐石,眼神锐利如鹰隼,死死锁定着前方火光最盛处——饷库门前那片相对开阔的场地,以及场地中央那个被一群狂热叛军簇拥着、

正挥舞手臂声嘶力竭鼓动的身影:陈大疤!

此刻的陈大疤,已完全沉浸在一种癫狂的领袖幻觉中。

他站在一个抢来的空饷箱上,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因兴奋和贪婪而扭曲的刀疤脸,显得分外狰狞。

他高举着一把抢来的精钢腰刀,刀尖上还滴着血,声嘶力竭地咆哮着,唾沫横飞:

“……看见了没?!银子!白花花的银子!都是我们的!跟着我陈大疤,分了这银子,宰了那些喝兵血的狗官!这绥德城,就是咱们兄弟的天下!什么刘松山刘锦棠,都是狗屁!杀!杀光他们!”

他脚下的空地上,散落着几个被撬开的饷箱,白花花的官银在火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芒。

一群最凶悍、最狂热的叛军如同嗜血的狼群,正疯狂地争抢着地上的银锭,互相推搡、咒骂,甚至拔刀相向。

更多的叛军被陈大疤的煽动和眼前的银光刺激得双眼血红,嗷嗷叫着,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周围乱窜,或者试图冲向更深处的库房。

整个饷库门前,乱成了一锅沸腾的、散发着血腥和铜臭的毒粥。

就在这混乱的顶点,刘锦棠的锥形骑队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捅穿了最后一道稀薄的人墙,猛地冲入了这片混乱的核心地带!

马蹄踏在散落的银锭上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。

陈大疤的咆哮戛然而止。他猛地扭头,充血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那个一马当先、浑身浴血却气势如山的年轻身影。

那张在火光中冷硬如铁的面孔,那双寒潭般深不见底、

此刻正死死锁定自己的眼睛,让陈大疤心头猛地一悸,一股原始的恐惧瞬间压过了之前的狂热。

他认得这眼神,那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才有的眼神!

“刘……刘锦棠?!”陈大疤失声惊呼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差点从饷箱上栽下来。

刘锦棠勒住马缰,战马人立而起,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嘶鸣,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的喧嚣!

二十余骑亲兵紧随其后,立刻扇形散开,刀锋向外,组成一道森然的铁壁,将混乱的人群短暂地隔绝在外。

他们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杀气,让最疯狂的叛军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,形成一个短暂的、诡异的真空地带。

所有的目光,无论是狂热的、贪婪的、还是恐惧的,都瞬间聚焦在那个马背上的年轻将领身上。

火光照亮他半边染血的脸颊,另一半则隐在深沉的阴影里,如同神魔的雕像。

刘锦棠的目光,如同两柄淬了冰的钢锥,穿透跳动的火焰和弥漫的硝烟,牢牢钉在陈大疤那张扭曲的刀疤脸上。

没有愤怒的咆哮,没有长篇大论的斥责,只有一种冻结骨髓的平静。

他缓缓抬起右手,握住了腰间“破虏”的刀柄。

鲨鱼皮鞘上沾满了血污和泥泞,但当他五指收拢,握住那熟悉的缠绳时,一股血脉相连的冰冷力量感瞬间传遍全身。
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拉长、凝滞。

陈大疤站在饷箱上,感受着那冰锥般的目光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。

他张了张嘴,想再次鼓动人群,喉咙里却像被塞了块烧红的炭,只发出嗬嗬的怪响。

他身边的几个死忠也感觉到了那致命的威胁,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,但双腿却像灌了铅,竟不敢主动上前。

就在这死寂的压力达到顶点的刹那,刘锦棠动了!

没有呼喝,没有征兆。他左脚猛地一磕马腹,早已与他心意相通的战马如同离弦之箭,骤然爆发!

同时,他握住刀柄的右手闪电般向外一抽!一道刺目的、凝聚了所有杀意的寒光,如同暗夜中炸裂的闪电,骤然划破被火光染红的空气!

“破虏”出鞘!

刀光太快!快到陈大疤只看到眼前寒芒一闪,瞳孔中刚刚映出那冰冷刀锋的轨迹,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或闪避的动作!那冰冷的死亡气息已扑面而来!

“嗤——!”
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刃切断骨肉的闷响,在骤然死寂下来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惊心。

陈大疤脸上的狂喜、惊愕、恐惧瞬间凝固。

他感觉自己的视野猛地拔高、旋转,他看到了下方自己那具无头的躯体,脖颈断口处正疯狂地喷涌出滚烫的鲜血,如同一个被打翻的朱漆桶。

他看到了脚下那个被撬开的空饷箱,看到了周围叛军一张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……

那颗戴着破烂毡帽的头颅,带着凝固的、难以置信的表情,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血色弧线,“噗通”一声,重重地砸在冰冷、沾满血污和银屑的泥地上。

无头的尸体在饷箱上僵立了一瞬,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烂麻袋,轰然倒下,溅起一片泥泞和散落的银锭。

时间,仿佛真的停滞了一息。

整个饷库门前,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。

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尚未平息的零星喊杀,提醒着人们这不是噩梦。

所有叛军,无论远近,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,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颗滚落在地、眼睛兀自圆睁的头颅,看着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体。

陈大疤,这个刚刚还振臂高呼、气焰熏天的叛军头目,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!

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冰水,瞬间浇灭了大部分人心中狂热的火焰,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茫然。

刘锦棠勒马停在陈大疤倒下的饷箱旁。破虏刀的刀尖斜指地面,粘稠的血珠顺着那千锤百炼的锋利刃口,一滴、一滴,沉重地砸落在泥泞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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